对   联

包兴桐

正月到我们村子一走，家家户户都贴着春联。红红的对子，远远地看去，不由得就会把它们和院子里的桃花混在一起，奇怪桃花怎么开得这么早呢。似乎正月里那成堆成群的吆喝声和那整日介氲氤的香气，也都是红色的，也都带着那点喜滋滋的味道。这么多的对子，红底黑字，有胖乎乎的颜体，有修长的隶书和魏碑，有刚劲的柳体，但都是活的，黑的，像一只只蝴蝶，恋在门框上。村里人都知道，这些春联，差不多全都出自学校的写字老师一人之手。

正月一过，红底黑字都起了些变化，红的慢慢就变成粉红，变成粉白，那黑的，也跟着白走，显出灰色。这时候的春联，看过去像隔着一层白纱，少了先前那红底黑字的热闹劲。但这样红底黑字的热闹，在村里总是不断延续着，就像季节的花一茬茬地开。不管是红白喜事，大家都有贴对联的习惯。尤其是婚事，那红红的对子总是贴得满屋满墙都是。满屋满墙的对联不仅透出喜气，也显示着这一家的亲情和人缘。这么多婚联，也大多出自学校的那个写字老师之手。

村子是沿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溪一溜摆开的，房子就临溪而建。春夏两季，对着一溪清清的水，秋冬两季，差不多就只能看到一溪滩的石子，像一片戈壁。在溪的那一边的山脚下，就是学校。有一孔桥连着村子。正月里，学校的大门口上也贴着春联，远远看去，像是一个大户人家。有一年贴着是：

桃李满园关不住

园丁一人独徘徊

这当然也是学校那个写字老师写的。每个字都有碗口那么大，黑得贼溜，老远就能感觉到它们沉甸甸的份量。这副对联大家记得这么清楚，是因为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。这副对联在校门口还没贴几天，就被一个到学校来转转的县教委分管领导看到了。领导当时就对校长说，学校贴春联还算新鲜，但“桃李满园关不住”的“关”字用得不好，不符合我们素质教育开放式教育的事实；还有，“园丁一人独徘徊”也不好，格调太低沉了，不符合主旋律——再说，怎么是一人呢？

“是这样的，这过年和正月，学校就他一个人，他就在学校里一个人这么转一圈又转一圈，所以，所以就说一人，一人独徘徊了。”校长急忙解释。

“那也不行，这学校门口又不是他家门口，这可是代表整个学校的。”

那个领导走后，校长马上就对写字老师说了，写字老师不吭声。但是，第二天，大家都看到学校门口换了一副对联：

教书育人实践三个代表

栽花种苗瞄准一心两点

老校长看了十分高兴，听说还把这事向那位领导做了汇报。只是，没有听到从领导那里传来过什么消息。也许，那位领导也从短信上看到“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”的新含义，要知道，现在这样的带点颜色的短消息领导们的手机里流行的很。

所以，谁都猜得出来学校那位老师最大的爱好就是写字，写对联。也正因为这样，大家都管他叫写字老师。再说，他的名字也实在不好叫，李风人，叫起拗口的很，叫出口了还老半天回不过味来，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叫错了。但他的确就叫李风人，身份证也是这么印着，李——风——人，斩钉截铁的样子，看来并不像是他自己心血来潮给自己取的一个什么名字。如果有人问他怎么取这么个名字，怪模怪样的，他就会说，误会了，其实是个挺好的名字，《三国志-魏志-陈思王植传》：“雍雍穆穆，风人呤之。”所以，风人就是诗人，风人有什么不好啊？

正月里的写字老师是快乐的。也只有在正月里，他才到村里各家走动。他吊儿郎当地从村里摇过，眯眼看着红纸上那些像蝴蝶一样要飞的字，他心里一定涌动着些微的羞涩——就像一个小学生溜眼看着自己被老师贴在黑板上的作文一样。

写字老师最喜欢写的对联是婚联。

写字老师老大了，还没结婚。照我们地方的说法，写字老师是跟婚事走得太近了，“月盈则亏”，就好像做媒人的，她们儿女的婚姻总是不如意——所以，一个好媒人总是见好就收，做下个三五桩，就咬咬牙再也不赚那个猪脚和红包了。

不过写字老师不结婚，大家也不奇怪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相，写字老师一看，就是那种吊儿郎当打光棍的相。倒是万一真的结了婚，写字老师的相也就没了。再说，写字老师不是一般人，他是我们中心校的老师，而且是那么多老师里最受学生喜欢的一个。他不结婚，大家也就不着急。想想他那么一副吊儿郎当的相，总有他不结婚的道理。

但是，写字老师差不多只给他的熟人们写婚联。因为，他写的婚联都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，用他自己的话说，都是些“触景生情”之作。不像有些人写对联，总是从对联书上抄下几句，什么“在天愿作比翼鸟，在地愿作连理枝”，什么“红叶题诗优于古，蓝田种玉日生香”。这样，结婚找他写对联的人也就特别多，写字老师写的对联就像是比着你的身子裁出来的衣服，不仅合身，而且还独一无二。结婚的那一天，来喝喜酒的人都要先对写字老师写的对子讨论一翻。有一次，他给一个同事写了这样一些对联，洞房联是：

十年冷板凳

夜夜热被窝

横披：

天上人间

大家看了不由大笑，因为这个新郎曾对大家说，结婚好啊，有热被窝钻，读书苦啊，十几年的冷板凳。“十年冷板凳”对“夜夜热被窝”真是一个人间一个天上。

大家再一看大厅联，更是叫好：

式微健弹人生快乐几何

淑女芬芳梦里呢喃语文

横披：

教书育人

这第二联里嵌着新郎新娘的名字，一个叫式健，一个叫淑芬，还有他们的职业——教书，一个教数学，一个教语文，尤其是“教书育人”的横披，推陈出新又带着那么点调皮和戏谑，品不尽言外之意。看的人不由想到，这一对新人，真是志同道合琴瑟知音、举案齐眉情意绵绵。这办喜事的门上，贴着这么一副对联，不仅热闹了，而且热闹里有了一些故事，有了一份情调，有了一份抒情。让看的人羡慕、咀嚼，也让对联里的人——那忙得几乎没了想法的新郎和新娘——也慢慢想起一些忙以外的味道，一份不禁而至的幸福和浪漫。

有时候，他写的对联不是这般一看就明了，大家讨论了一通之后，就逮住他叫他解释一翻。

“诗，可以兴，可以观，可以群，可以怨，但不可释。”他吊儿郎当地说。

“你这是对联，又不是诗。”有人连笑带真地说。

他不应，想吊儿郎当地走开。

“别走别走，还是给我们说说，大家都说你的对联里都有故事，对联是诗，是有用的诗。”好多人拦住他不让走，大家知道，他才不买谁的账呢。

这一次，大家是参加他以前一个同事的婚礼。这个新郎几年前停薪留职去做生意，发了点财，娶了个成都的女孩子。

爱情麻辣烫

难得清真味

“是这一对，不明白吗？”他指着楼上的那一对洞房联问道。那横披“鸳鸯火锅”四个字刚好在他的头顶上方。

大多数的人都说这一对不用解释，大家想到新娘子是个川妹子，爱吃火锅，大家还顺便在心里想到这一对新人干柴烈火鸳鸯戏水的样子。

“‘难得’在这里怎么讲？是说没有少有清真味，还是说难得有这么份清真味？”突然有人问。大家回头一看，原来是一个摩登女郎。

“是新娘子的妹妹，辣妹子。”有认识的人小声对旁边的人说。

“诗不可释，晚上你们闹洞房的时候听新郎新娘讲完他们的恋爱故事就明白了。”他也不看那摩登女郎，顾自对大家说。

“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‘难得’两个字该怎么讲呢。”那个女孩子又说。

“对，给大家透露一点吧。”大家却突然来了兴致，嚷嚷着说。

也不算透露，新娘子会很大方对你们说的，她说追她的人不少，可就是没有一个男子汉。不是傻傻的只知道请她吃饭，就是一听说她正下岗找不到事干就跑了，还有的就是冲着她家的房子来的。只有我们的新郎在火车上和她聊了一天，就认定她这个人了，就带着她回家了，她也跟家里人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和他回温州了。我是觉得，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，在他们沉浮其中的商海中，有这么一份感情至上，这一份至清至真，实在难得。

“真是有爱情的地方，总是有浪漫。”有的人感叹说。

那个辣妹子听了，一脸灿烂地急急地走了。

“她一定跑去对她的新娘子姐姐说了。”大家的目光从她的背影上回来的时候，有人对写字老师说。

“那我一定会重重有赏了。”他笑着说。

没想到，他的话真应验了一半。晚上闹洞房的时候，年轻人有事没事都争着往那个辣妹子面前凑。这样，一下子就把写字老师给分别了出来。他一个人坐在一边，似乎正坐也不是，走也不是。他和新郎可以算是最要好的朋友了，但是大家并不为意，在这样的热闹场合，他从来都是落落寡欢郁郁不群的。在不知道的人眼里，他似乎就显得特别形单影只。幸好闹洞房很快就开始了，在辣妹子的主持下，新郎新娘先是“龙凤戏珠”，接着进行“鹊桥相会”。突然，辣妹子径直走到他面前，就像一个明星从台上走到一个观众面前。

“来一个。”

“我没有节目，没有节目。”他慌忙摆手，躲避。

“来一个，来一个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叫你来一个怎么能不来一个呢？不要演痴心女子负心汉啊。”大家七嘴八舌地说，笑成一片。

“不用想到是谁叫你，你有节目来一个，没有节目就不用。”辣妹子笑着对他说，然后很快扫了大家一下。

“我出一个对子给大家对，我出上半句，大家对下半句。”他突然说。

“好，好。”大家兴奋莫名，嚷成一片。

“那我出上句了：新婚夫妇不是人。”

大家轰地一声大笑，连新郎和新娘都笑了。

“你怎么骂人了？今天可是他们的大喜日子。”辣妹子停住了笑，对他说。

“没骂人，下半句对得好就不是骂人了。大家对啊——”他笑着说，但显然也有点急了。

大家乱对一通，有什么“写字老师真混蛋”，有什么“生个儿子三条腿”，急得他一个劲说还不好，还不好。但渐渐地，大家就失去了兴趣，有的人开始叫换节目。

“那你自己对吧。”辣妹子看着他说。

那好，我来对，他说。

新婚夫妇不是人

疑是仙侣下凡来

“你看，这样就不是骂人了。”他说。但大家没怎么反应，没人叫好，也没人说不好，大家又是嚷嚷一片，好像是有些人没听清，有些人没听懂。

“还真不错。”差不多只有辣妹子一个人这么说，还看着他出神地笑，回味不尽的样子。

“还真的是重重的有赏。”大家看到辣妹子老是搭他的话，不由得互相说笑着。

新郎和新新一结过婚，过了头三，就到温州忙他们的生意去了。但是辣妹子却留着不走，老是往学校跑。一到学校，就跑去看字字老师写对联；但她在旁边看着，写字老师就老是想不出对联来。写字老师去上课了，她就在他的房间里等他；但有她在房间里等着，写字老师就常常把课讲得颠三倒四，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，惹得学生爆出轰堂大笑，他自己也红着脸老半天褪不了。大家想想这次事情十之八九要成了。大家还不知从哪里听说，川妹子追人，不追到手誓不罢休。没想到的是，写字老师还是一味地紧张着，一味地局促着，渐渐地，一个月，两个月，三个月，就像季节悄无声息的循环一样，写字老师的生活又回到以前的那份从容和吊儿郎当中来了。辣妹子就像一条季节河，曾经在她的季节里波光鳞鳞地流淌着，季节一过，就没了踪影——也许还是有着河床的影子，只是没了盈盈的河水。

也像季节的风景不期而至一样，有一天，大家又沉浸在新的欢乐和热闹里——写字老师的一个好朋友结婚了。这样想来，村里人把红白喜事都办得这么热闹，办得像全村人的节日，也许是想让它像节日一样，在大家平凡的日子里作个纪念，来点难忘的东西，就像春红夏绿秋黄冬雪一样。这一次，写字老师又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对联创作当中。他似乎比当事人还要激动，他好几次对人说，他那么激动几乎都有点结巴了，让听得的人不由得想笑，他说，这真是一次出人意料又在人意料之中的爱情之旅，是一出经典的爱情故事。大家相信他的话。因为他和新郎、新娘三个人是同学，而且是少年朋友、乡党的那种。而且就不久前，大家还看到他们三个像童年伙伴一样在一起玩，那份嘻嘻哈哈的亲密让每一个过来人都羡慕不已。他说，他遇到很多人都对他们这么说，一改他少言寡语的形象，他说，新郎很早就喜欢新娘了，读中学的时候就开始了，那时候，有很多男生都偷偷地喜欢她，但是，他们的这个女同学是那种让人敬而远之不敢开口的女孩子，大家都说，这一点，她很像《红楼梦》里的林妹妹，对着她，你好像觉得和她就只能是朋友，只能是同学，谁往那些事上想，好像就会亵渎了她。她嘻嘻哈哈的，那么清纯，一副小女孩不经事的样子，她好像从来就没有意识到有那么多的人在偷偷地喜欢她。就这样，他从未对她点破，七八年过去了，也没有点破，他就那么隔窗望月、秋水长天地等着有一天可以表示。也不知道那个女同学心里是什么意思，她也一直没有结婚，也不谈朋友。要知道，我们那一班女同学，除了她，都抱孩子了，有的孩子都上学了，他笑着说。一直到去年，大家看看以前的朋友，都结婚了，在一起玩的，就他们三个是光棍。好像是突然哪一天，他们两个就——开始了。

“阿仁，这一句太平常了吧，体现不出你的水平。”大家又在热热闹闹的气氛中围着他写的对联在看。当大家不得不叫他名字的时候，大家往往都会把他叫成阿仁（人）。

“哪一句？”他又显出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。

“有情人终成眷属啊，这是俗语啊，哪里是诗。”

“顺手拈来，化俗为雅，才是写诗至境。”他说，然后摇头晃脑念道：

有情人终成眷属

红楼梦不看也罢

“你看，多好的对子。”他说，“只是，对得不是非常工整。”

“《红楼梦》是好书，怎么不看也罢？”

“正因为是好书，里面有真正的爱情，所以才说不看也罢。真正看懂了红楼的人，在现实中很难找到爱情。”他说。

“那你到如今还没找到那一半，是不是也是因为喜欢《红楼梦》的缘故？”

“不全是。”

“那就是说，至少有一部分是，啊——”

他笑笑，轻轻地摇摇头，没有说话。大家感觉他这一次有点怪怪的，面对着自己写的红红的对联，总是欲言又止，好像动不动就想那么轻轻地摇一下头，像玩具店摆的那种摇头翁。

可是，更让大家奇怪的是，写字老师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写婚联了——只有挽联，他偶尔会动动笔。大家有时候到他的房间玩，看到墙上贴着一副对子，写在宣纸上，白字黑字：

有情人终成眷属

红楼梦不看也罢

大家似乎明白了点什么，但又不怎么确定。